在如今這個快餐文化橫流的時代,還能停下來靜下來賞析一篇辭藻優(yōu)美的散文,是何等的困難。但如果當(dāng)你真的靜下來了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一直迷失了,于是慢慢回顧當(dāng)初?,F(xiàn)在,讓我們靜下來賞析一篇杜子曦先生的《廬山情書》
我和廬山的第一次相見還是在我讀大一的時候。那時我在南昌大學(xué)讀書,身在贛州的小表弟江江思念他遠(yuǎn)在廬山工作的父親,于是我便帶著“使命”,領(lǐng)著小表弟上山看望他父親。
記得那是春天的傍晚,汽車沿著崎嶇的山路不斷地向山頂盤旋。天色越來越暗,越來越濃的云霧遮住了山路,四周白茫茫又暗沉沉的一片,我們感覺離人類文明越來越遠(yuǎn),似乎將迷失在這虛無縹緲的云霧中。10歲的表弟患有中耳炎,又暈車,隨著高度的不斷攀升,低壓感讓他痛苦難耐,他捂著耳朵沮喪道:“哥,我爸真的在山上工作嗎?他會不會變野人?”
我摟著可憐兮兮的弟弟,心疼得不得了,于是點點頭:“會!”
弟弟面如土色,緊緊抱住我的腰,被汽車甩來甩去,他帶著哭腔像和尚念經(jīng)一般數(shù)到:“216個彎,躍上蔥蘢四百旋,217個彎,躍上蔥蘢四百旋,218個彎……”我感到欣慰,教會了他不少知識。
量變引起質(zhì)變,不會暈車的我,經(jīng)過幾百個急轉(zhuǎn)彎之后,也暈了。弟弟吐了兩次后開始不數(shù)了。我有些懷疑毛爺爺當(dāng)年上山時是不是火柴不夠,數(shù)錯了數(shù),上廬山根本不止400個彎道吧!我佝著翻江倒海的肚子,想起爸爸教我的暈車時就看遠(yuǎn)處,但眼前皆是白茫茫的一片,根本沒有什么遠(yuǎn)處可言。
“哥,到了山上,我們怎么找爸爸?云霧這么大,看不見他?!?/p>
“靠氣味!”我苦中作樂,逗他,“你一定能分辨他的氣味!”
“哥,我開始眼花了,”弟弟揉了揉眼睛,“霧怎么都是金色的?”
又是幾個大彎道,我們沖出了這層濃重的金霧,看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,一個金光燦燦的,全新的金色世界!這時,霧是金色、云是金色、峽谷是金色、樹木是金色、路也是金色,我望著金光燦燦的弟弟,指著兩山烘托的一顆大金珠,喊道:“弟弟,快看,是日落!”
“太好啦,太陽下山了,”弟弟爬過我身邊,扒著車窗,興奮道,“我可以和爸爸一起看《大頭兒子小頭爸爸》啦!”接著,他又失落道,“可是在這個深山老林里,有電視看嗎?”
弟弟就知道看動畫片,根本沒有體會到日落的真正含義,于是我糾正他:“日落,意味著人們一天辛勞的結(jié)束,意味著待會,我們可以吃晚飯了。”我望著日落的盡頭咽了咽口水。那種“又暈又餓”的感覺,恐怕是只有上過廬山的人才能體會。
美麗的日落給我們帶來了希望,動畫片和吃晚飯的誘惑使我們重新打起了精神,我們剩下的擔(dān)憂是:在這個“深山老林”里有沒有電視,和好吃的……
汽車開始駛?cè)胂缕碌膹澋?,我推斷,山頂快到了?/p>
駛下坡道,迎面而來的是一陣陣夾帶著云霧的涼風(fēng),映入眼簾的是一池碧綠的湖水,四周環(huán)繞著青松翠柏,湖面上“飄”著一座孤傲的八角亭,與前方一座猶如“白龍飲泉”的拱橋隔水呼應(yīng)。
“叔叔,停車,快停車!”弟弟突然大喊。
對!快停車,太美了,這是我夢中的仙湖。
車“嘎”地停住了,我打開車門,對著蘆林湖不禁吟誦道:“疊疊蒼巒別是天,往來即是地行仙。撥云峰底落紅雨,冷翠谷中浮紫煙。”
“哇——”弟弟猛地推開我,如此仙境,他居然又吐了!
稍作片刻逗留,弟弟恢復(fù)了精神,我們繼續(xù)往前行駛,上坡。我們開始看見了很多“紅頂石屋”,就像老上海電影里的小別墅。弟弟終于露出了斷了半截的大板牙:“哥,山上的房子不是茅草屋,我爸不會變野人!”
我告訴弟弟,不一定。
我們路過了用花崗巖搭建的教堂,又看見了用花崗巖搭建的電影院,便討論著電影院里會不會播放《寶蓮燈》。開車的叔叔告訴我們,那里全年只循環(huán)放一部叫《廬山戀》的愛情電影,還說有親嘴的鏡頭,我很想看,但未成年的弟弟不能看(腳注1)。接著,我們穿過了一條猶如(曾是)防空洞的隧道,終于來到了牯嶺街。
那是我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什么叫作“世外桃源”。在蒼茫隱秘的山巔上,居然藏著一座繁華的城市,而在那條貫通整個景區(qū)的“云上天街”——牯嶺街上,華燈璀璨、游人如織。透過如夢如幻的七彩云霧,我們隱約看見了:餐館、面包房、商場、咖啡屋、書店……司機(jī)叔叔還告訴我們,早在30年代,廬山就有這些商店。太神奇了!這座城市在我爺爺都還未出生的年代就已經(jīng)如此繁華,這簡直超乎了我們的想象!
心中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,山上到處是霓虹閃爍的飯店和旅館。沒有了吃住的后顧之憂,弟弟也如愿以償?shù)匾姷搅怂拔醋兂梢叭恕钡陌职?,我們也有了生活保障。之后的幾天,我們便開始了人生當(dāng)中的第一次廬山之旅。
層云濃霧、山高路盤、天空之城、綠水青巒,便是當(dāng)年無憂無慮的我對廬山的第一印象。從此以后,我便時常教育弟弟要有孝心,他爸爸工作辛苦,該常常去看望他,最要緊的是必須由我?guī)仙健S谑?,大學(xué)幾年間,我便有了第二次、第三次、第四次廬山之行……由南北門乘大巴或從好漢坡步行上山,看“春如夢,夏如滴,秋如醉,冬如玉”各個節(jié)氣的廬山。
我讀大四的那年冬季,估約是第十幾次上廬山吧。我和哥哥洛基湊份子,“強(qiáng)迫”弟弟上山去看望他爸爸,我們也順便看看雪景(確實是順便)。哥哥那次帶了個美女一起上廬山,現(xiàn)場表演了“廬山戀”給我們看。好在那個美女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成了我們的嫂子,要不然,這一段也是不能寫的。在這里,我順便對嫂子說一句:“嫂子請放心,哥哥只談過一個女朋友,那就是你。當(dāng)然,信不信由你,打輕易點……”
言歸正傳,我們四人雇了一臺面包車,準(zhǔn)備從北門上山。司機(jī)在北門口抽出四條胳膊粗的鐵鏈,甩了甩。13歲的弟弟很害怕啦,他的安全意識比我們都強(qiáng),拉著我們?nèi)藝饕粓F(tuán),打著商量:“哥,四條鐵鏈,我們四人,剛剛好!”
我和洛基腦子轉(zhuǎn)不過彎,嫂子也不明就里,于是便問他什么意思。
“一人一條,綁我們,拐賣我們!”弟弟在零下幾度的天氣里,滿頭大汗。
我們?nèi)齻€成年人,瞄了一眼比弟弟還瘦小的司機(jī),又看了看未成年的弟弟,滿臉驚恐道:“完了,完了……這該如何是好呦?!”
弟弟用“蠶寶寶”似的的小手,指著園門內(nèi)一條猶如白蟒爬坡的山路,奶聲奶氣道:“我們快跑,跑上山,找小頭爸爸……”
“你們上車吧,車輪的鐵鏈鎖好了,”司機(jī)指了指五花大綁的車胎,“這樣就不會打滑啦?!?/p>
我和哥哥嫂子捧腹大笑,架起弟弟上車。弟弟像“豬崽子”似地掙扎著,雙腿在空中蹬騰,殺豬般尖叫道:“陰謀,幫兇!”
北門的山路相對南門平坦,路面上結(jié)著新鮮的冰碴兒,兩側(cè)堆積著清掃后的冰堆,帶鐵鏈的車輪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啬雺涸诒嫔相枥锱纠沧黜憽5缆穬蛇叺姆▏嗤┑闹Ω缮蠜]有了樹葉,取而代之的是掛著細(xì)長的冰凌。迎著車窗而來的,云非云、霧非霧,像是一顆顆細(xì)小的冰沙,夾雜著輕柔的雪絨花……
“小伙子們,廬山的冬天美不美?”司機(jī)小哥問道。
“美,美極了!”我們答道。
“大多數(shù)游客,只知道夏天來廬山避暑、秋天賞楓葉,卻不知道廬山的‘春之盎然,冬之磅礴’?!?/p>
“磅礴?冬天都是凄美的,怎么是磅礴的呢?”我不解道。
“待會我們會路過望江亭,你就知道了?!?/p>
我們沿著這條“白色巨蟒”,路過了小天池,看見了比以往更加圣潔的“諾那塔”。塔周往日的青松翠柏,今日變成了綿亙不斷的潔白的哈達(dá)。車?yán)^續(xù)前行,我們看見了山下的世界,層層疊疊、密密麻麻、白白茫茫一片,根本分不清是城市還是村莊,房屋或是橋梁。
司機(jī)在望江亭路邊停下了車,小憩片刻,叮囑我們注意安全,去亭邊看看什么是廬山冬天的“磅礴”。我們牽著弟弟沿著冰雪覆蓋的石道往望江亭走,穿過刻著“山河不二”的花崗巖碑門,登上悼念九十九路軍的九級臺階,來到了冰雪覆蓋的抗戰(zhàn)烈士陵園??箲?zhàn)紀(jì)念碑在風(fēng)雪中矗立著,碑頂像把尖刀直插云霄,象征“三民主義”的三角錐形的碑身,迎風(fēng)面蓋著一層圣潔的冰雪,背風(fēng)面橫掛著一串冰凌,像烈屬們的淚。我們在抗戰(zhàn)紀(jì)念碑前默哀……
抗戰(zhàn)紀(jì)念碑后面的一條羊腸小道通往“烈英亭”,即77年后改名的“望江亭”。我們鉆入白松掩蓋的小道,迎著刮皮刺骨的寒風(fēng),登上了望江亭。廬山整個西北面盡收眼底,左右兩座山峰掩映著九江城,陣陣冰霧撲面而來,這里是圣潔的世界,這里是冰雪的王國。冬季的廬山確有磅礴壯美之勢,我不禁吟誦毛爺爺?shù)摹肚邎@春·雪》,哥哥、嫂子、弟弟跟誦:“北國風(fēng)光,千里冰封,萬里雪飄。望長城內(nèi)外,惟余莽莽;大河上下,頓失滔滔。山舞銀蛇,原馳蠟像,欲與天公試比高。須晴日,看紅裝素裹,分外妖嬈。江山如此多嬌,引無數(shù)英雄競折腰……”
那一次,我們體會了程公許的“未暇雙林尋凈侶,試招五老對蒼顏”,王世懋的“千崖冰玉里,何處著匡君”,徐凝的“寒空五老雪,斜月九江云”,陸游的“煙霞華岳逃名客,風(fēng)雪廬山入定僧”和“泥巷有人尋杜甫,學(xué)廬無人問袁安”……
那一年我和哥哥洛基即將走出校門,踏入社會。在廬山上我們對著大雪磅礴的廬山,霧蒙蒙白茫茫猶如我們未來的世界,躊躇滿志,又有些失落彷徨。哥哥說:“春夏秋冬、黑夜白晝各有其美。人生不可能處處是鳥語花香,嚴(yán)冬黑夜來臨時,我們像冬登廬山一樣依舊小心翼翼又豪邁前行,美景便每時每刻不出現(xiàn)在我們眼前!”
歲月如廬山的云霧,悠悠而過,漫延不絕。轉(zhuǎn)眼間,童年遠(yuǎn)去,我已創(chuàng)業(yè)十年,已有了小兒恩恩和賢妻鈺杰。我生性“貪婪”,現(xiàn)實和夢想都不曾放棄,終日在工作、生活、音樂、寫作中反復(fù)切換。電話日夜轟炸,瑣事閑客不斷糾纏,最令我嗟嘆人生悲哀的是,身邊一些至親至愛之人開始逐一離開了我:曾祖母、爺爺、奶奶、外公、滿公(腳注2)、大姑、小姑、堯九、阿飛……這些親友們永遠(yuǎn)地離開了我,我永遠(yuǎn)永遠(yuǎn)地失去了他們。
我嗟嘆生命的脆弱,人類的渺小。于是,疲憊時的我,開始習(xí)慣了種種追憶,追憶廬山上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。當(dāng)追憶疊加到一定程度,便影響了我的行為,我決定再上廬山。
那一年是秋末,估約是我第二十幾次上廬山。我在九江和客戶簽訂了所謂的“大合同”后,讓同事如期回贛,而我便把車停在山腳下,獨自一人從好漢坡徒步登山。那次徒步好漢坡,離我第一次徒步好漢坡,已整整十五年。人生能有幾個十五年呢?
長長的青石鋪成長長的臺階,長長的臺階組成長長的好漢坡,這條長長的好漢坡即像我們長長的人生,充滿坎坷、曲折,看似長長,當(dāng)我們快要走完時,回頭才發(fā)現(xiàn),其實開頭和結(jié)尾是否只是一瞬間,這一路的艱難和喜悅,是否只是我們自己的幻念。
枯枝敗葉掩蓋著青石臺階,光叉叉的樹枝左右橫生,我“呼哧呼哧”喘著粗氣,吟誦著曹操的《短歌行》,喚孟德做伴:“對酒當(dāng)歌,人生幾何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……明明如月,何時可掇,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……”
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三分天下的雄霸之主尚且如此呼!
陣陣烏鴉的哀鳴由遠(yuǎn)及近“哇嗚——哇嗚——”回蕩著。
“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。繞樹三匝,何枝可依?山不厭高,海不厭深。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……”一首誦罷,我差點把“哺”吐了出來,斷了氣。這幾年被“豬朋狗友”搞壞了凡身肉體,體力不如當(dāng)年啊。我這只烏鴉,是不是該找根樹夸子“依一依”。
好漢亭,就這么善解人意地出現(xiàn)在我眼前。我像狗刨土一樣,手腳并用爬到好漢亭,哆哆嗦嗦地掏出“瑞香”,猛吸一口,撇見禁煙標(biāo)示后,又吸了一口,反復(fù)掐滅。思緒隨著煙霧,和烏鴉的“啊——啊——”聲飄向遠(yuǎn)方:我這次是留半條命,做半條好漢,還是丟條命,做整條好漢?“蔣委員長”坐轎子上去,我走到一半,不算丟臉,再說,以前我也算走過……
半途而廢不是我的風(fēng)格,我像上了岸的水蠆(腳注3)一樣,爬上了好漢坡,來到了剪刀峽。我躺在冰冷陡峭的石階上,指著“月明星稀”的夜空,放聲大笑:“要阻擋我前進(jìn)的腳步,沒門!有本事,就多來幾組臺階,你嚇不倒我!”
確實,沒門!剪刀峽的鐵門到點就關(guān)了。我進(jìn)不了園門,蹲坐在剪刀峽鐵門外的石階上,凍得瑟瑟發(fā)抖,涕淚直流。我可憐巴巴地看著四周烏漆墨黑的懸崖峭壁,吹著嗖嗖山風(fēng),莫名想起了景陽岡上的“吊額白睛虎”。盡管我知道“草木深茂,虎豹縱橫”的廬山,是在1000多年前的明初,但在這種環(huán)境和心情下,想想也著實嚇人。
實在沒辦法,為了不被凍死或被自己心里的老虎給嚇?biāo)溃疫€是——報了警。門開了,我差點崩潰,我全然忘記了,剪刀峽到牯嶺街,確實還有幾組長長的臺階和陡坡……
那一次,我沒有去尋訪耳熟能詳?shù)木包c,也沒有去查究那些文人騷客們關(guān)于廬山的詩詞歌賦以及成文背景。我一個人,信步由思,在不知名的小坡、山道、林徑中穿行,尋找那些被人遺忘的風(fēng)景,以及我內(nèi)心里關(guān)于廬山的那種純粹的快樂。弟弟、哥哥、朋友們,這次都不在身邊,廬山還是這座山,我卻不是原來的我。
我開始孤僻——喜愛孤獨,我學(xué)會了與法國梧桐、日本柳杉、臺灣云松、鵝掌楸、魚腥草、小野菊……尺蠖、蜘蛛、椿象、寒蟬、蝴蝶……百靈、云雀、烏鴉、臭鴣、巖燕……乃至一石一墻、一屋一垣做朋友,我學(xué)會了與自然萬物成為朋友。我與云霧、藍(lán)天、明月星空為伴,我可召喚各朝各代的文人騷客為伴,我感到“無枝可依”又“枝枝皆可依”,我亦是鳥雀可依的樹枝,我感到無與倫比的解放。我的身心融入自然萬物——我便是自然,我就是廬山!
(如果每個人這一生去廬山的次數(shù)在“宇宙這本大賬簿”中早有定數(shù),那么,我每次去廬山,是多一次,少一次,還是不變的呢?這本大賬簿,更改了嗎?)又過多年,多年之中,我亦多次與親友、客戶淺游廬山,但每次下山回到千里之外的贛州,總是覺得意猶未盡,心里感到空蕩蕩地并期盼著下次上廬山,把心中那塊不知名的空蕩區(qū)域,用某種回憶和感悟填充。那種期盼好似人生的長跑,脫水一樣,跑得越遠(yuǎn)越想上山喝一口山泉,但那山泉的味兒比起初上廬山時,總是少些感覺。是少了什么感覺呢?
于是乎,我開始想廬山,夢廬山,解析內(nèi)心深處關(guān)于廬山的那塊空蕩區(qū)域。時至今日,我坐在贛州“摘星樓”(腳注4),第一次提筆描山。在山上的日子,如此逍遙快活,以至于我不舍得花一秒鐘做任何與游山悟道無關(guān)的事,我醞釀已久的,關(guān)于廬山的“情書”——情感之書,就在千里之外,用我的夢、回憶、神思、感悟來完成吧,或許此次“上山”,能填充我心中關(guān)于廬山的那塊空蕩蕩的區(qū)域。
這估約是我第三十五次上廬山,我的本體在贛州,神、思、夢,穿越時間、空間、維度,飄往夢中的廬山——我夢回廬山!
這幾日一直都是中秋佳節(jié),小姑把爺爺奶奶接到南昌小住幾天,我坐著107路公交車(腳注6)從學(xué)校出來,到八一公園陪爺爺奶奶散步。公園內(nèi)張燈結(jié)彩,歡聲笑語。爺爺丟掉了拐棍,打個背手,挽著矮矮胖胖的奶奶,指著湖面上的月餅燈對我說:“孫兒,明天我們?nèi)|林寺接你曾祖母(腳注5),你可別忘了叫你爸爸帶她愛吃的果仁月餅哦?!?/p>
“你爸爸最疼他奶奶了,”奶奶撫摸著我的頭,一臉慈祥,“子曦也要疼奶奶哦?!?/p>
我抱著爺爺奶奶親昵,太開心了,明天就能接曾祖母一起上山,她在東林寺持戒禮佛,100來歲了呢。對,我還要把鈺杰,恩仔一起叫過來,曾祖母和爺爺奶奶都沒見過恩仔呢。
第二日秋高氣爽,我們坐在107路公交上,沿著掩映著楓林的小道,開往東林寺接曾祖母。溫煦的陽光穿過火紅的楓葉撒在大巴上,我推開手動車窗讓涼爽的山風(fēng)灌滿整個車廂。倒梳著一頭銀發(fā)的爺爺架起京胡,奶奶隨即唱起了《夢回廬山》的京?。骸按饶笧r血病床吟,張生尋藥入廬林。救得白雀墜崖去,神女報恩化金靈……”(腳注7)車上歡聲笑語,爸爸媽媽和姑姑們紛紛鼓掌喝彩,大姑小姑都在。嗯嗯拼著樂高,坐在鈺杰懷里,搖著小腦袋哼唱著。表弟江江和表哥洛基在玩“任天堂”(腳注8)。
“子曦,東林寺到咯?!彼緳C(jī)是堯九,他回過頭來,笑容滿面。
“大哥,我們一起去接媽媽吧。”滿公醉醺醺地對爺爺說道。
爺爺硬朗地站了起來,牽著奶奶一聲令下:“走,接媽媽,上廬山賞月!”
“哦,接奶奶咯!”“接曾祖母咯!”“接高祖母咯!”
爸爸媽媽、姑姑姑丈、兄弟姐妹、堯九賴飛、恩仔凱凱……歡呼雀躍,跟著爺爺奶奶下了車。
東林寺外松柏參天,遍地紅楓,裊裊云煙從雕梁琉瓦的高墻內(nèi)飄散出來。我們叩了叩銅環(huán),推開朱漆木門。門“吱呀”一聲打開,驚走 了一群烏鴉。一位頭戴黑絨額帽,身著湛青褂衣,腳穿黑褲黑布鞋的駝背老太太出現(xiàn)在我們面前。她正在用枯樹皮似的手,為幾盆盆景拆除捆綁的鐵線(腳注9),口中念念有詞:“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……”
“媽——”“奶奶——”“曾祖母——”“高祖母——”我們喊著土白,沖上前,跪在她面前,揚起頭端詳著她。
曾祖母頭頂著太陽,笑起一臉的皺紋,癟動著嘴,露出幾顆假牙,哆哆嗦嗦地從褂衣側(cè)袋掏出紅包,逐個派發(fā):“美堂、秀珍、明古、偉香、子曦、鈺杰……嗯嗯是我的玄孫吧?我還沒見過哩,好好好,兒孫滿堂,兒孫滿堂……”
我們挽著曾祖母上了大巴,從南門往山頂方向開去。沿途沒有了站在馬路中間攬客的商販和導(dǎo)游,也沒有了像飛機(jī)一樣過彎的本地汽車。我們在夕陽下、秋風(fēng)里、山水間、白云上,歡聲笑語,圍著曾祖母,傾訴著近二十年的相思。
堯九開著車子繞到了望江亭看日落,繞到了含鄱口看日出,繞到了觀云亭看云海,繞到了花徑看百花,繞到了鐵船峰看勁松,繞到了三疊泉看瀑布,繞到了錦繡谷看仙人洞,繞到了剪刀峽看斷崖,繞到了谷云峰看江湖,繞到了大月湖看流星,繞到了廬琴湖聽春雨,繞到了蘆林湖看秋色,繞到了牯嶺街看冬雪,繞到了大林路遮夏蔭……
汽車就這樣一路開著,開著,我們不會累,也不會困,周邊的景色呈四季變幻著。大巴最終來到了香山路38號,我們的寓所“花園別墅酒店”,我們在花園里擺出糕點水果,攤開餐布,席地而坐。
曾祖母坐在藤椅上,透過園中的那兩棵百年紅豆杉,仰望星空道:“子曦,月亮可以出來了吧?”
“太太(腳注10),請您等等,我朋友們還沒到齊?!蔽铱焖匍]上眼睛苦思冥想,朋友們逐一出現(xiàn)。我撫摸著旁邊的一株藤蘿,又開了一瓶青島啤酒,季羨林和豐子愷老先生也相繼出現(xiàn)(腳注11)。
我望著所有的親人和朋友,而后對著星空大喊:“月亮,你出來吧!”
來了,來了!月亮在空中隱現(xiàn),黃黃的、白白的、胖胖的、圓圓的,它越來越大,越來越亮。嫦娥姊姊揮舞著“彩云紗衣”從月亮上飄下,落在花園中翩翩起舞,玉兔和我的寵物“咪咪”(腳注12)在曾祖母的藤椅下嬉戲,爺爺摟著奶奶在跳交誼舞,恩恩和凱哥在月影下躲貓貓,朋友們高談闊論、吟詩作對,我縱情高歌并流連于親友之間,斟酒倒茶,派發(fā)月餅……
這是最團(tuán)圓的廬山之行,有最美的夜,最圓的月。我終于找到了廬山回憶中那塊缺失的拼圖,那便是所有美好回憶的疊加,是現(xiàn)實中永遠(yuǎn)無法實現(xiàn)的,永遠(yuǎn)永遠(yuǎn)無法再次擁有的幸福。我淚流滿面,哭聲把我從夢境中喚醒,我顧不得擦干淚痕,快速執(zhí)筆記錄下這一切,將我的幸福永遠(yuǎn)定格在這篇《夢回廬山》中。
篇幅有些長,不過傳統(tǒng)的文獻(xiàn)都是慢節(jié)奏,細(xì)品味,讓人回味無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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